作者:陈明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
关键词:义净;律典译本;梵汉对勘;省略;省译
摘 要:唐代求法高僧义净是中国佛经翻译史上的四大译家之一。他(及译场)翻译了大量的根本说 一切有部的戒律文献。南亚吉尔吉特出土的根本说一切有部的律典梵本与义净译本的“母本”有密切关 系,可以用作考察义净译本的梵汉对勘的语料。通过梵汉对勘、与前代译经中的相关词语或语法现象的比 较,可以发现义净译本中存在多种省译现象,有些是基于梵本原典中的省略,有些则是翻译过程中由汉语 的写作习惯或语法因素造成的;探究梵汉句型的表达差异及造成这些省略/省译现象的多种原因,有助于 准确揭示出义净译经在佛经翻译史上的价值,从而深化对中国佛经翻译史的切实认识。
唐代求法高僧义净(635 713)是中国佛经翻译史上的四大译家之一,他“遍翻三藏,偏功律部”, 所组织翻译的根本说一切有部律事系列译本是研究初唐汉语史和佛经翻译史的重要语料① 。所谓 “义净译本”并非完全是他个人独立完成的译作,绝大部分是他领导的几个官方译场的集体成果。 1931年5月之后,在印度迦湿弥罗的吉尔吉特地区(Gilgit,今属克什米尔的巴基斯坦控制区)佛教遗 址陆续发现了一批梵文写经,包括了根本说一切有部系列律典的梵本。根据字体的研究,学界一般 认为,吉尔吉特佛典写本的年代大约在公元5世纪末到7世纪之间② ,与义净生活时代有所交集。这 些梵本虽然不能说是义净的律典汉译本的母本,还存在自身复杂的谱系传统,有不同的文本变体(即 有不同的版本),但其年代相去不远,核心内容也有极多相同之处,可以说,吉尔吉特佛典与义净译本 的母本基本上是同一个时代的传本。这比用现存的那些10至12世纪的梵本佛经(多出自我国西藏 地区或者尼泊尔)来与义净译本进行对勘,其可信度无疑要高出许多;而且近年学者们根据新写本残 片的研究也基本表明“义净的译文忠实地传达了原文的内容”③ ,因此,吉尔吉特佛典完全可以用作义 净译本的梵汉对勘的语料。这是必须首先指出的一点,也是对义净的律典汉译本进行梵汉对勘研究 的基础。
有关义净律典译本的对比研究,1980年代初期,任远女史在季羡林先生指导下,撰写了硕士论 文《从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梵·汉本的比较看义净的翻译风格》④ 。她在该文中指出了义净 译经具有风格灵活的特点,这与季羡林先生1950年代初撰写的短文《记根本说一切有部律梵文原本 的发现》中所讨论的“关于义净译经技术的问题”,属于同样的问题意识①。任远的论文提供了较为详 细的具体论证,无疑深化了义净律典的翻译研究,当时属于前沿性的研究,可惜此文未刊,影响不广。
增减之法是不同语种文本翻译过程中的常用方法,似乎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但具体到汉译佛 经,二者的策略、技巧与运用等现象都值得进行深入研究。目前国内有关增译法与省译法的研究,多 集中在英汉文本的对译方面,很少涉及梵(胡)汉佛经翻译史这一研究领域。实际上,佛经在汉译的 过程中,既是两种语言(源头语和目的语)之间的转换(或替代),也是两种不同的宗教文化的“迁移”。 两种语言的转换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涉及词汇(尤其是术语)、句法、语法、阐释等多个层面。
在讨论义净译本时,我们不仅应该注意到译本中的“添加”,而且也要注意到译本中的“减少”。 所谓“添加”包括:话题转移标记的增译、对话句型中的成分增译、内容解释性成分的增译、添加修饰 性的词语以及感叹词等。而与之相应的是义净译本中出现所谓的“减少”,常常包括压缩、省略、省译 等多种现象。所谓“省略”至少包括两个层面的现象,其一是指梵(胡)原典中的作者(或口传者)所采 用的省略之法,即原典本身就有的,与译者无关;其二是译者(或包括译场的助手)在翻译过程中所采 取的取舍之道,既有涉及原典大段内容取舍的“省略”,也有以不损失原本实际内容为前提的“省译”。 “省略”与“省译”二者并不能截然分开,即便是“省译”中也包括了各种“小”(相对于整个文本的“大” 而言)的“省略”。就文本的句段层面而言,这些不同的现象与翻译手法不仅与跨语际文本信息的表 达与传递有关,也与译者(甚至译场成员)的双语能力、文化背景、宗教观念、学术思维乃至语言写作 及表达习惯等因素密切相连。因此,各种省略与省译的原因以及形式是多样化的,需要进行细致的 梳理。
本文利用梵汉本《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Bhais·ajya-vastu)、《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 僧事》(San ·ghabheda-vastu)、《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Pravarjy??-vastu)和《根本说一切有 部毗奈耶皮革事》(Carma-vastu)及汉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等文本②,梳理和辨析义净译 本的省译现象的种类(比如,话题转移标记的省略、句内呼格的省略、归纳式省略、对话过程中的句子 省略、程式化叙事情节的省译等),特别是以梵汉对勘的方法,辨析其是梵本原典中的省略,还是在翻 译过程中由汉语写作习惯(如“梵本具有,恐烦故略”“文多不译”梵本中的偈颂与较长段落的省略)或 汉语语法(如“广如前说”)等本地文化因素所造成的;并探究梵汉句型的表达差异及其造成这些省略 现象的原因(比如,“定型文句”、简洁化、对印度文化的深度认知);从而揭示这些现象的分析对于中 国佛经翻译史研究的意义。
一、“广说”与“略出”:佛经原典的省略与汉译时的取舍之道
(一)他经的“广说”:见于原典的引用省略
从译本的角度,读者不容易观察到佛经原典中的省略手法,但义净的律典译本为我们提供了一 些有利的线索。汉译佛教的五种广律文献中,只有义净翻译的根本说一切有部律事(尤其是《药事》) 中,广泛引用了《阿含经》等多部佛经的内容。日本学者八尾史的系列论文对《药事》的引用经文进行 了详细的探讨,为后续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借鉴。我们注意到《药事》汉译本中虽提及了所引用的一 些佛经名称,似乎并未详细谈及所引佛经的内容,而是保留了省略的形式,用“如《某某经》广说”等方 式来表达。具体的表达方式如下:
1.如……广说
如……中广说 《药事》卷七云:“尔时世尊告诸比丘:‘时世饥俭,乞食难得。汝诸比丘! 如《饥俭经》广说,亦如《道品传来经》《六集经》及《大涅槃经》等法行。’”(CBETA, T24, p.29c)。此处提及了《饥俭经》《道 品传来经》《六集经》及 《大 涅 槃 经》四 种,其 中 《道 品 传 来 经》和 《大 涅 槃 经》的 经 名 可 分 别 拟 构 为 *M??rgavarga 和*Mah??[pari]nirv??ṇasūtra,而《饥俭经》《六集经》分别对应为Durbhiks·asūtra 和 S·ats·ūttrik??。梵本《药事》残片对应的句子有:yath?? m??rgavargani[p]??te s·at·sūttrik??nip??te①。对于这 一段话,细田典明也认为义净的译本中此处有所省略②。
《药事》卷一一云:“时诸比丘夏安居竟,洗浣衣已,各执衣钵,悉来佛所,顶礼佛足,在一面立,共 白佛言:‘大德世尊! 我等在此,于三月日夏安居竟,所有草庵可毁破不?’如《增一阿笈摩·第四品》 中广说。”(CBETA, T24, p.48a-b)
义净译《根本萨婆多部律摄》(尊者胜友造)卷一四云:“此诸恶业定感当来恶异熟果,如《增三 经》,广说其事。上明四诤及七灭事了。”(CBETA, T24, p.608b-c)所谓《增三经》或许是指《增一阿 含经》的第三部经文。
《根本说一切有部比丘尼毗奈耶》卷四也列举了相关的经文名称:“若复大经欲 诵正诵,谓《小空》《大空经》《增五、增三经》《幻网经》《影胜王迎佛经》《胜幡经》。”(CBETA, T23, p.925c)此处的《增五、增三经》应即《增五经》和《增三经》的合称。 《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药事》卷一五提及了多部本生经:
复次大王! 菩萨在不定聚时,生于雉身,如《雉本生经》中广说。
复次大王! 菩萨在不定聚时,生在象中,如《象本生经》中广说。
复次大王! 菩萨在不定聚时,生在龙趣,名曰瞩波龙子,于《龙本生经》中广说。
复次大王! 菩萨在不定聚时,作鹅王身,如《鹅本生经》中广说。(CBETA, T24, p.72b)
《药事》卷一二云:“由顶上生,复名顶生,如《中阿笈摩·王法相应品》中广说。”(CBETA, T24, p.56b)
此处的“如《中阿笈摩·王法相应品》中广说”,在梵本《药事》中有一个类似的句子,即:vistareṇa yath?? madhyam??game r??jasaṃyuktakanip??te③。据对勘可知,《中阿笈摩》即 madhyam??gama-(《中 阿含经》);《王法相应品》即r??jasaṃyuktaka-nip??ta-;“如……中广说”的梵语表达方式为:vistareṇa yath??……[nip??te]。
2.于……中广说
《药事》卷一三云:“佛告大王:‘我为求无上菩提故,修行布施,作诸福业。大王谛听! 乃往古昔, 弥地罗国有转轮王名为大天。我于《中阿笈摩》已广说讫。’”(CBETA, T24, p.58b-c)该卷的下文 还有一段几乎相同的话语:“佛告大王:‘我昔为求无上菩提故,修行布施,作诸福业。大王谛听! 乃 往古昔,于弥地罗城有转轮王名泥弥多,我亦先于《阿笈摩经》中广说。’”(CBETA, T24, p.58c)《中 阿笈摩》和《阿笈摩经》分别指《中阿含经》与《阿含经》。此处对应的梵本句子为:vistareṇa nimisūtre r??jasaṃyuktanip??te.④Nimisūtre对应《泥弥多经》(Nimisūtra)。
又,卷一三云:“此象施与婆罗门等,于《毗罗摩经》中 说,如 《中 阿 笈 摩 经》。”(CBETA, T24, p.57b)此 处 对 应 的 梵 本 句 子 为:vistareṇa vel??masūtraṃ madhyam??game br??hmaṇanip??te⑤。 Vel??masūtraṃ 对应《毗罗摩经》(Vel??masūtra)。
《药事》卷一五云:“佛言:‘复次大王! 我求无上菩提故,利益摄受一切有情。大王谛听! 于《中 阿笈摩·僧祇得分·药叉经》中广说。我于尔时,作一马王,名婆罗诃,而为利益化诸有情。’”(CBETA, T24, p.69b)“僧祇得分”可拟构为*saṃgīta-nip??ta①。 又,卷一五云:“复次大王! 更有无量因缘,并于《那迦药叉经》中广说。”(CBETA, T24, p.72b)
3.广如……中说
《药事》卷七云:“尔时世尊于胜身城人间游行,至弥替罗,住莫诃提婆林中。广如莫诃提婆及《国 王相 应 品 》中 说。”(CBETA, T24, p.30b)“莫 诃 提 婆 ”此 处 不 是 指 人 名,而 是 经 名,即 *Mah??devasūtra,对应巴利语三藏中的 Makh??devasutta。《国王相应品》即前文的《王法相应品》, 亦即r??jasaṃyuktaka-nip??ta。此处对应的梵本句子为:vistareṇa mah??devasūtre madhyam??game r??jasaṃyuktanip??te.②又,《药事》卷一八云:“汝等谛听! 乃往古昔,于无比聚落有一陶师名曰喜护, 广如《中阿笈摩·王法相应品》中说。”(CBETA, T24, p.96b)“广如《中阿笈摩·王法相应品》中说” 即对应前引梵本《药事》中的vistareṇa yath?? madhyam??game r??jasaṃyuktakanip??te。
《药事》卷八云:“于诸有情,皆起慈悲,乃至蚊蚁,皆无害心(广如《长阿笈摩·戒蕴品》中说于庵婆娑婆罗门 事)。”(CBETA, T24, p.35a)此处义净用了一个注释,来告诉读者应该阅读《长阿笈摩·戒蕴品》的详细 内容。《戒蕴品》对应的名称为'Sīlaskandha-nip??ta。“庵婆娑婆罗门事”可能即Amb??st· ·ha-sūtra③。 由于梵本《药事》残缺,此处的小字内容性质不容易判定,它们是补注还是略述,或是省译,值得深入 讨论。
《杂事》卷四○在讨论僧团日常的“金宝净法”时指出:“尊者! 此是第十事。又于《相应阿笈摩· 佛语品处·宝顶经》中说。又于《长阿笈摩·戒蕴品处》说。又于《中阿笈摩·相应品处·羯耻那经》 中说。又于《增一阿笈摩·第四第五品处》中说,斯乃违背佛教。”(CBETA, T24, p.413a)此处列举 了四种阿含经文献中的品名或者小经,虽然只是“于……中说”,没有“广”字,但很显然它也是与“广 如……中说”或“广于……中说”有同样的意涵。
4.此经广说,如……
《药事》卷八云:“尔时世尊到重毗罗聚落林中而住,此经广说,如《杂阿笈摩》。”(CBETA, T24, p.37a)《杂阿笈摩》即《杂阿含经》。“重毗罗”可能是“金毗罗”之误。《杂阿含经》卷二九云:“一时,佛 住金毗罗聚落金毗林中。”(CBETA, T02, p.208c)
5.于……中,已广分别说 《药事》卷一三云:“世尊复告大王:‘汝当谛听! 乃往古昔,我为求无上正觉利益有情,乃有转轮 圣王名大喜见,七宝具足,获四神通,于《长阿笈摩六 十 三 品》中,已 广 分 别 说。’”(CBETA, T24, p.57a)大喜见王的故事详见于梵本《长阿含经》中的第六十三品。
6.广说如经
《药事》卷八云:“尔时世尊至叶聚落,为诸四众广说《四佛坐经》已,复至日出聚落,为二姊妹女 人:一名贤喜、二名明月,广说如经。”(CBETA, T24, p.35a)此处是指如《四佛坐经》广说的意思。
7.前已广说……
《药事》卷九云:“尔时世尊次到大城,于此城中,广说如前,于《四佛座经》中已说。”(CBETA, T24, p.38a)又,同卷云:“尔时世尊行至迦罗城,于迦罗城中,前已广说《四佛坐缘》讫。”(CBETA, T24, p.39b)从这两处的叙事方式来看,《四佛座经》与《四佛坐缘》及上文的《四佛坐经》,指代的是同一部经文①,且《药事》卷九中的相关内容,需要详细参阅该经。但需要注意的是,《药事》卷八多处提 及《四佛座经》时,虽也有“广说”之处,但与省略并无关系。比如:“尔时世尊至婆罗罗聚落,于此广说 《四佛座经》。复至聚落名曰胜土,于此复说《四佛座经》。复至师子聚落,广说《四佛座经》。复至新 聚落,复广说《四佛座经》。世尊至城,于其城中又说《四佛座经》。”(CBETA, T24, p.35c)这三处“广 说”与“复说”“又说”相对应,表示佛讲经的内容与方式而已,非指文本的省略。同样的例子还见于 《药事》卷八的“尔时世尊于俱鲁城,人间游行至大仓聚落,于此广说《护国苏怛罗经》。”(CBETA, T24, p.37b-c)
以上有关“广说”的几种表达方式,对应梵本中的格式为:vistareṇa yath??……nip??te。该格式是 梵本讲述故事时常用的“略述的”叙事方式,在中亚土库曼斯坦木鹿城(Merv)出土的五世纪梵文佛 教譬喻选集中就多次出现过类似的表述。其中的“vistareṇa yath?? Vinaye”或“yath?? Vinaye”出现了 4次,可推论 出 该 佛 教 譬 喻 选 集 属 于 说 一 切 有 部 律 藏 系 统。比 如,故 事 9《鹅 [王]治 国》(Goose Dhr·tar??st· r· a)只有一句话yath?? Vinaye,即“如同在律典中[的故事]”。故事11《婆罗诃》(V??l??ha)也 只有一句话,即iti vistareṇa yath?? Vinaye,意指“如同于律典中广说”,即“如毗尼中广说”或“广说如 毗尼”②。有关 木 鹿 城 的 这 一 梵 语 譬 喻 选 集 的 文 本 性 质,辛 嶋 静 志 和 俄 罗 斯 学 者 Margarita I. Vorobyova-Desyatovskaya指 出:“在 此 选 集 中,vistareṇa v??cyaṃ、vistareṇa vaktavyam、vistareṇa karttavyaṃ 等表达方式,均意味着‘(某某譬喻)应被广说’。这说明此写卷是为讲故事的僧人而抄写 的,该僧人一定早已记住了大多数譬喻的内容,也就不需要将所有故事内容全部详细地写下来。”③因 此,此佛教譬喻选集就采用了多处省略的表达方式,而没有将每个故事的情节(抑或细节)详细地叙 述出来。
综合可知,义净的律典译本中以上有关“广说”的几种表达方式,所对应梵本中的格式基本为: vistareṇa yath??……nip??te。这种“略述的”省略格式是梵文本中原有的,并不是义净在翻译过程中所 采取的省略或省译。梵文原典中的有关省略方式,甚至与印度古典诗学中的一些方法相关,值得进 一步的研究,但它们与翻译研究实际并无多大关系,这是我们有必要加以区别的。
(二)“略出”:汉译本对梵文原典大段内容的省略
所谓“略出”,多是就文本整体层面的省略而论,涉及经文实际内容分量较大的取舍,早在三国两 晋时期的佛经汉译时就出现了此现象。释僧祐撰《出三藏记集》中就记载了几种佛经略出的例子。 其卷二云:
《摩诃般若波罗蜜道行经》二卷(《众录》并云:《道行经》二卷,卫士度略出,今阙) 右一部,凡二卷。晋惠帝时,卫士度略出。(CBETA, T55, p.10a) 僧祐认为卫士度曾经将《摩诃般若波罗蜜道行经》简略地翻译了出来,其汉译本二卷并非是对原典的 全文翻译,而是进行删减之后的略译本。有关该经的翻译情况,唐初道宣法师的《大唐内典录》卷二 有进一步的说明:
《摩诃般若波罗蜜道行经》二卷(第二出,亦直云《道行经》,与竺佛朔译者,文质为异,见竺道祖《晋世杂录》) 右一经二卷。惠帝世,优婆塞卫士度略出,从旧《道行》中删改。亦是《小品》及《放光》等要别名耳。
未详士度是何许人。传录弗载,缘起莫寻。(CBETA, T55, p.237 c)
《大唐内典录》卷五还提到了另一部佛经《解节经》的情况:“此本有十八品,今止第四,一品、一卷,真 谛略出,以证义耳。”(CBETA, T55, p.273b)可见,六朝时的佛经翻译名家真谛从原有十八品的《解 节经》中,仅仅选择译出了第四品。这部一卷本的《解节经》译本就是“略出”的,其目的是用于“证 义”。真谛对于《解节经》止取一品,是较为典型的“略出”,而非省译。
值得注意的,有些类似采用“略出”的省略模式,实际上属于省译,最有名者可算是大翻译家鸠摩 罗什所译的《大智度论》。在《大智度论》卷一的开篇部分,长安释僧叡所述的《摩诃般若波罗蜜经释 论序》指出,《大智度论》原典“梵文委曲,皆如初品。法师以秦人好简故,裁而略之。若备译其文,将 近千有余卷。法师于秦语大格,唯译一往(法);方言殊好,犹隔而未通”(CBETA, T25, p.57b)。此 序被僧祐收录于《出三藏记集》卷一○。该卷还收录了释僧叡的《大智释论序》。僧叡指出:“论初品 三十四卷,解释一品,是全论其本。二品已下,法师略之,取其要足,以开释文意而已,不复备其广释。 得此百卷,若尽出之,将十倍于此。”(CBETA, T55, p.75b)究摩罗耆婆(Kum??rajīva,鸠摩罗什)法师 仅仅把《大智度论》原书的初品及其注疏完整译为汉文,其余的品次都是选择重要的部分进行翻译, 且详细的“广释”内容都被“略之”。从篇幅来看,《大智度论》的汉译仅相当于原书的十分之一,几乎 相当于对《大智度论》整体进行“减肥”与“缩水”。
与真谛对于《解节经》止取一品的做法相比,鸠摩罗什对《大智度论》“取其要足”的方法,却应该 是省译,而不是“略出”。“略出”(涉及实质内容的取舍,即“止取一品”)属于文本编辑的范畴,是一部 佛教经(或律)文整体意义上的省略,它不是指句段层面的,而是对整部原经文的“缩水”,而“省译” (以不损失原本实质内容为前提,即“取其要足”)属于文本翻译的范畴。因此,“略出”情况下,基本无 法就翻译的具体情况进行探讨,而省译情况则是探讨翻译的绝佳切入点。
为什么汉译佛经会存在这种大篇幅的省略呢? 历代学人多从中印不同的思维模式与文体特征 入手来考虑这个问题。隋天台智者大师说、门人灌顶录《金光明经玄义》卷上就指出:“汉人好略,译 者省之”(CBETA, T39, p.1c)。宋代赞宁在《宋高僧传》卷二○的“含光传”之“系曰”中也归纳了“秦 人好略,验其言少而解多也”和“天竺好繁,证其言重而后悟也”(CBETA, T50, p.879c)这两个根本 不同的文化特色。所谓“汉人好略”或“秦人好略”是指汉地学者在写作过程中,追求篇幅简明而意义 丰富,这也是由汉语的特色所决定的。
义净的汉译本不只是在句子的层面出现省译,在文本的整体层面是否也不乏省略之举呢? 要回 答这个问题,还必须从梵汉对勘的角度来考察。在《根本说一切有部略毗奈耶杂事摄颂》(一卷本)中 似乎有所表现。所谓“摄颂”乃是以诗颂的形式(udd??na)来归纳一部佛经(或律)的主要内容梗概。 《根本说一切有部略毗奈耶杂事摄颂》的名称中有一个“略”字,而其宋、元、明、宫四个版本中,去掉了 这个“略”字。
该文本的开篇指出: 此《杂事》中总有八门,以大门一颂摄尽宏纲,一一门中,各有别门。总摄八颂,就别门中,各 有十颂,合九十颂,并内摄颂,向有千行。若能读诵忆持者,即可总闲其义。(CBETA, T24, p.520c)
从现存该文本的内容来看,除了大门总摄颂外,还有八个别门的总摄颂及其分支的别门子摄颂,合计 九十颂;加上内摄颂共有千行,一行一颂,合千颂。现有的汉译摄颂仅仅涵盖了《杂事》的前三十六 卷,余下的四卷内容并没有汉译为诗颂,而是译成了如下的散文句子:
第三十七卷记四黑白,次明涅槃事。
第三十八说善贤外道得果事,次说诸国争舍利事。
第三十九说婆罗门与诸国分舍利,及牛主结集事等。
第四十说五百及七百结集事。(CBETA, T24, p.523b-c)
《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四○末尾却有“摄前内颂”,其颂曰:
高声及随喜 掘地酒盛盐
半驿二指病 酪浆坐具宝
广严安住大聚落 从天下处僧羯奢
波吒离子流转城 大惠俱生处有七
尊者乐欲及名称 尊者奢他婆飒婆
善意曲安与难胜 善见妙星人有九(CBETA, T24, p.414b)
这段“摄前内颂”并未收入《根本说一切有部略毗奈耶杂事摄颂》。再加上《根本说一切有部略毗奈耶 杂事摄颂》最末这种散文化的处理方式,可以证明《根本说一切有部略毗奈耶杂事摄颂》的名称中的 那一个“略”字,是符合文本的实际情况的,不应该去掉。因此,尽管此处所略的摄颂应该并没有减损 实质内容,但将其视为义净的律典汉译本之“略出”例证也是可以的。
二、义净译本中的大段“省译”现象
(一)“梵本具有,恐烦故略”
《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四四云:“不如有人但以饮食施一阿罗汉果。此之福德望前福德果 报殊胜(梵本具有,恐烦故略)。”(T23, p.870c)所谓“梵本具有,恐烦故略”不是一个(或一组)句子内部的 省略,而是一大段内容的省略。其省略的原因是梵本尚繁,而汉本尚简,因此,“恐烦故略”就是译者 的文化心理所导致的处理。
《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三三云:“缘处同前。长者好施,知欲命终,悉皆舍讫,唯有一 铺。尼闻来乞,事并同前,乃至身亡,尼便封闭。诸人嫌耻,比丘白佛。佛言:‘若赁铺者,得越法罪。’ (恐烦故略)”(T24, p.374a)此段中的制戒缘起在梵本中无疑是比较详尽的,而汉译本进行了省略化处 理,所谓“恐烦故略”正好说明了梵汉文体之间的差异。这种文体差异的形成原因大体有两点,其一 是梵本多基于口头流传文本所书写而成的,其二是印度人士喜欢繁复的描写方式。
(二)“故不烦译”
佛经在描绘佛陀(出家的正等正觉者)或转轮王的相貌时,多用“三十二相”“八十种好”来凸显其 吉祥、威武等特色。《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卷二十在描述太子的容貌时,“时彼相师悉皆具 答,一一别指三十二相,具有广文(以共余经及律论等,事无差别,故不烦译)。”(T24, p.298c)。因为“三十二 相”在不同的经律中有比较固定的表述,差别不大,所以义净用“具有广文”来表示省略,并加注说明, 以便读者可以参照其他文本去阅读关于“三十二相”的具体内容。
此处注释中的“事无差别”四字,表明了可以省译的原因,就是不会影响到文本的实际内容之理 解。而“不烦译”三字,正表明了义净的想法,那就是认为梵本此处的“三十二相”等内容的描写已经 有了“具答”,此处再译出是不够简洁的,汉译时不需要“烦译”。还需要注意的是,义净的译注中的 “恐烦故略”与“不烦译”使用的是“烦”,而不是“繁”字。从文体或内容的角度,描述梵本的应是“繁” 字,如赞宁所谓的“天竺好繁”,以及北宋日称翻译马鸣菩萨集的《事师法五十颂》的如下偈颂:
若师所教敕 或病缘不作
当作礼咨陈 斯则无其咎
常令师欢喜 离诸烦恼事
当勤而行之 恐繁故不述(CBETA, T32, p.777a)
此处所用的是“恐繁故不述”。由“繁”与“烦”的对比可知,“繁”字是对天竺文体特点的客观描绘,而 “烦”字固然也是基于天竺文本的原因,但更是义净等汉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主观心态的体现。一字 之差,却反映了佛经汉译的主客体的两面,不得不令人回味再三。
(三)“文多不译”
前文提及《金光明经玄义》卷上与《宋高僧传》卷二○中归纳了“汉/秦人好略”和“天竺好繁”这种不同的文化特色。正因为梵本原文繁复,义净为求译本行文简洁,故直接省略,并在注文中明确注明 该处“不译”。比如: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比丘尼毗奈耶》卷一二的“毁訾语学处第二”云:“若往薜 舍种尼处,作如是语:‘圣者,汝是薜舍种出家,今非沙门女,非婆罗门女。’彼闻语已,随恼不恼。此比 丘尼得波逸底迦。(已下诸文,皆有随恼不恼,恐文多,不译。)”(T23, p.970a-b)此处的不译是因为梵本中以下 部分共二十多处重复出现了“随恼不恼”的表述,因此,“恐文多,不译”也是从汉地读者的接受角度而 进行的处理。此处省略下文中的“随恼不恼”,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 二六的“毁訾语学处第二之余”中,有几乎完全相同的内容,而该处已将所有的“随恼不恼”条目都译 出来了。这样的省略现象实际提示了我们不仅要考虑到同一经文,而且还要关注与之相对应的另一 经文,才能明晰其省略的原因。
上述“梵本具有,恐烦故略”“故不烦译”等,是最为标准的“省译”。除了义净译本中出现“恐文 多,不译”的现象之外,唐代慧琳述《新集浴像仪轨》(一卷本)中也提到了类似的处理方式:“又令诵赞 人人手执 香 炉,高 声 诵 浴 像 妙 赞。赞 曰 (其 文 广 不 能 具 载)并 诵 五 赞 (文 多 故 不 载)。”(CBETA, T21, p.489b)慧琳在自己所写的《新集浴像仪轨》中同样没有将“浴像妙赞”的具体内容写出来,也是因为 他觉得可以“文多故不载”。“文多”现象就是天竺“好繁”的体现之一。
(四)“广明”与“广文”
根本说一切有部的律典可以视为同一个部派的戒律文献群,这类形成一个“群簇”的内部文献之 间,往往存在相似的内容段落。此繁彼简,或此简彼繁,相互可以参见。比如,《根本萨婆多部律摄》 卷五云:“同心出衣者,谓若比丘出界求衣,后还寺内,同心共出。此中略说,余如《羯耻那衣事》中广 明。”(CBETA,T24, p.553a)所谓“此中略说”的内容就可以在《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羯耻那衣事》 中找到详细的说明(即“广明”)。这也说明二者之间也存在“互文共见”的关系。读者只有通过与《根 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羯耻那衣事》的比较,才能明晰《根本萨婆多部律摄》译本中所省略的具体内容。
与“广明”类似的还有一个表述“广文”。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百一羯磨》卷八云:“若此病者 并瞻病人贫无医药,佛言:‘若病人有亲弟子,及依止弟子,或亲教、轨范师等,从觅药直,共为供给。 若全无者,可于大众库中取药及药直瞻侍。若不依者,俱得越法罪(更有广文,如余处说)。’”(CBETA, T24, p.490b)此处义净的译注“更有广文,如余处说”,就表明有关医药事的内容,在根本说一切有部 的其他律典中,有较为详细的叙述。
又,《根本萨婆多部律摄》卷三云:“即于此九事有超绝,更加(如) 极言,复成其九。此十八事,具如广文。”(CBETA, T24, p.542b)盛唐南印度三藏金刚智译《金刚顶 瑜伽中略出念诵经》卷四的“我今忏悔,誓不更作,愿罪消灭”之后,也有“具如广文”的译注(CBETA, T18, p.249a),可见其受义净译本表述方式的影响。 又,《根本萨婆多部律摄》卷四云:“若并善行当求出罪,余如广文说。”(CBETA, T24, p.550a)其 卷五云:“铺者,卖杂香物。店,谓贮积产货,余如广文。”(CBETA, T24, p.555c)其卷八云:“诤有四 种:一、评论诤事;二、非言诤事;三、犯罪诤事;四、作事诤事。此中差别有其多种,如广文说。”(CBETA, T24, p.574b)其 卷 一 三 云:“作 尼 师 但 那,应 须 割 截 安 叶,用 衬 卧 具,事 如 广 文。”(CBETA, T24, p.604a)该律典的译本中有五种相似的“广文”表达方式,即“具如广文”“余如广文说”“余如广 文”“如广文说”“事如广文”。
又,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颂》(尊者毗舍佉造)卷上云:“初二方便罪,吐罗各二殊;轻重 事不同,皆如广文说。”(CBETA, T24, p.620c)其卷下云:“已说评论诤,二法可应除;子细述其缘,具 如广文说。”(CBETA, T24, p.645b)此处另有“皆如广文说”和“具如广文说”两种。
结合上述的“广明”和“广文”的表述可见,某些律文中简洁的地方在别的律文中有完全相同的 “完整”(或复杂的)段落,但我们并不能直接断定义净诸译本中是省略未译,而更有可能是梵本原文 中就是简省的情况,因此,我们有必要将原文的简省与译本的省译区分开来。
三、义净汉译本对梵文原典中的偈颂的省而未译
早在1950年国庆节,季羡林先生就撰写了《记“根本说一切有部律”梵文原本的发现》一文①,尽 管该文较短,但开拓之功不可埋没。该文中涉及了两个重要的问题,即“关于原文语言的问题”和“关 于义净译经技术的问题”。特别是后者,季先生即以《药事》卷一○“儞罗步提(Nīlabhūti)缘”的四首 偈颂为例,揭示了“义净译经对原文忠实也只限于散文部分,韵文部分就不然”这一特点②。当年海峡 两岸互不往来,学术界也不通音讯,中国台湾地区的曹仕邦在《评季羡林记根本说一切有部律梵文 原本的发现>》一文中,将季文中《药事》梵本三首诗的散文译法与义净的韵文译法进行了详细的比 较,对此进行了尖锐的指责,认为季文“就是据梵文知识轻评古译的例子”,属于“近代的佛学研究有 一股歪风”之一③。曹仕邦的评论出于自己特定的立场,其是否正确,读者当不难判定。笔者则认为, 只要将《药事》以及根本说一切有部的其它梵本中的偈颂与义净的汉译逐一比对,就可以发现义净对 经文中的韵文部分到底是怎样处理的。如果能完整对比《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梵汉本中 的偈颂情况,那么新的结论也将不难得到。
《药事》和《破僧事》中确实有不少的偈颂,省而未译。比如,《药事》卷八云:“时具寿阿难陀合掌 白佛言:‘世尊! 如来、应、正等觉,熙怡微笑,非无因缘。’即说伽他而请佛曰(其伽他如余)。”(CBETA, T24, p.36b)很显然,原文此处是有“伽他”(g??th??,偈颂)的,但因为如义净所说“其伽他如余”, 所以就省略未译了。
又,《破僧事》卷一二有如下连续的三个段落,梵汉对照如下:
然而,在《破僧事》汉译本中,该偈颂只翻译了八次,其五言译诗即:
假令经百劫,所作业不亡;
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CBETA,T24,p.137a)
值得注意的是,该偈颂仅出现在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根本说一切有部比丘尼毗奈耶》 《皮革事》《药事》《杂事》《破僧事》中,未见于他处。或许该偈颂是根本说一切有部律典中的独特用 法①。《药事》卷一八中也有七个类似的例子,如下:
例1:佛告诸比丘:“如来往昔自作斯业,今还自受。广说乃至颂曰:
假令经百劫,所作业不亡; 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CBETA, T24, p.94b) 例2:佛言:“汝诸比丘! 如来往昔自作斯业,广说如前,乃至说颂‘果报还自受’。”(CBETA, T24, p.94c) 例3:佛言:“诸比丘! 如来往昔自作斯业,广说乃至颂曰:‘果报还自受’。”(CBETA, T24, p.95a) 例4:佛告诸比丘:“如来往昔自作斯业,广说如前。”(CBETA, T24, p.95b) 例5:佛言:“诸比丘! 如来往昔自作斯业,乃至果报还自受。”(CBETA, T24, p.96a) 例6:佛言:“汝诸比丘! 如来往昔自作斯业,还自受报,广如余说。”(CBETA, T24, p.96c) 例7:佛言:“诸 比 丘! 如 来 往 昔 生 在 异 类,自 作 斯 业,今 还 自 受,广 如 余 说。” (CBETA,T24, p.96c)
此处的七个例子中,其内容基本相同,但译文有不少的差异,详略不一。例1译出了完整的偈颂,例2 与例3仅仅译出了偈颂的尾句,而不是全部的诗句。例4、例6与例7只有“广说”而无诗句。例5无 “广说”而有偈颂的尾句。因此,在遇到这类由同类原句翻译出的不同句式,也需要查对《药事》梵本 原文来判定义净译本中的省略形式。
梵本《药事》卷一的开篇就有一首偈颂,但在义净译本中未见其完整的翻译。该颂如下:
《药事》汉译本的开篇是“初摄颂曰”,即梵本中的udd??naṃ。在udd??naṃ 之前,梵本还有一段由 Piṇd·a-udd??nam(“聚摄颂”)引出的开篇偈颂,不是类似于戏曲表演中开场的过门,而是对整卷内容的 概述。这一开篇涉及大军(Mah??sena)的长者偈颂,不见于义净的汉译文本。如果不是义净的有意省 略,那么就是他所根据的梵文原本与此吉尔吉特写本有一些差异。
季羡林先生 探 讨 过 的 《药 事》卷 十 “儞 罗 步 提 (Nīlabhūti)缘”故 事 中,儞 罗 步 提 是 末 土 罗 城 (Mathūra)的一位婆罗门,他原本要去折辱世尊,然而情况发生了如下的变化:
儞罗步提见世尊已,心生踊跃,便即赞言:
儞罗大欢喜,赞仙一切智;今说胜功德,人闻皆爱乐。
善调伏诸根,如法净身意;广大功德海,我今略赞叹。
论义中第一,调伏无过失;能知第一义,击论不能动。
明行得圆满,善达诸禁戒;胜定如山王,力等那罗延。
如是为首,以五百颂赞叹世尊已。(CBETA, T24, p.43a)
对照《药事》梵本,笔者发现,“便即赞言”对译的是stotram-??rabdhah· 。stotram,即赞言;??rabdha,意 思是“开始、发起”;综合来看就是“开始赞美”的意思。值得注意的是,此处用了stotra,而不是g??th??。 Stotra属于佛教的赞颂文体,g??th??一般称作偈颂,二者之间有较大的区别。此处的用法并非说明 stotra可以等同于g??th??,因为此处儞罗步提(Nīlabhūti)歌唱用的并不是一首简短的偈颂,而是“五 百颂”,这“五百颂”是独立的引文,无疑属于赞颂(stotra)的文体。“如是为首,以五百颂赞叹世尊已” 对应的梵句为:ityevam-??dhibhih· pañcabhih· s t o t r a- s'a ta i r - b h a g a v ?? n - a b h i s· t· u ta h· (世尊被以这样为首的 五百首赞颂赞叹)②。
此处看似不是义净的省译,而是原文只给出了这几首偈颂。但与梵本比较,义 净的这段汉译赞颂大大地压缩了。换言之,义净采取了略译的方法,将原文的大段赞颂(共41颂)大 幅度省略了,只译了4颂。如果仅仅依靠汉译本的话,读者就无法体会到儞罗步提赞美世尊的完整 情形。像这样的颂诗被义净略译的,当不在有限的几种,因此,在阅读义净汉译本的时候,确实需要 想象梵本中那些被省略的赞颂诗句。 此外,《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破僧事》卷一六中还有一个省略偈颂未译的例子:
尔时天帝释,知菩萨与曼低离夫人俱与决定希有难行之行,与三十三天共相围绕,从虚空而 下,光明照耀,至菩萨所居山林庵所。在于空中,以颂伽他,告菩萨曰(此下有颂)。尔时帝释作是 颂已,令菩萨心坚固勇健……(CBETA, T24, p.183c)
此处的译注“此下有颂”就明确指出原文中是有诗颂的,且根据上下文(如“帝释作是颂已”)来看,也 可知道,义净的译本中确实存在省略了偈颂而没有翻译的现象。当然,也存在另一种可能性,即义净的译场翻译了这些偈颂,但未能流存后世。
四、义净汉译本中基于程式叙事等原因的省译
龙国富《从梵汉对勘看汉译佛经语言翻译的省略技巧》一文中,根据梵汉本《法华经》的对勘,归 纳和分析了替代省略(数词、代词、名词替代省略)和非替代省略(意译、文法省略)两种技巧,以及佛 经语言翻译省略产生的动因①。该文很有参考价值,但文中所涉及的省略技巧主要是针对一个(或一 组)句子而言的。胡敕瑞的《代用与省略———论历史句法中的缩约方式》一文,以《道行般若经》和《大 明度经》两种同经异译为例,讨论汉语历史句法中较为经济的句法手段———两种缩约方式,归纳了代 用(数字概括、代词指代)、省略(简单省略、复杂省略)的不同情形。他认为历史句法中的伸缩变换值 得深入研究,但这种动态现象无法通过内省感知,而同经异译材料或许可以稍稍弥补这一缺憾。因 此,他的研究也主要涉及句法层面,归纳了“简单省略”是指句法中省略某个成分但不因此引发成分 合并;包括省略主语、宾语、兼语、动词等,还有同一句中省略主、宾语等情况。“复杂省略”是指句法 中省略某些成分并由此导致成分合并;“复杂省略”时,或省略一种成分,或省略多种成分(包括“谓语 与宾语”“中心语与谓语”“介词与谓语”“状语与谓语”“分句”等)②。
汉译佛经中涉及句法层面的省译,其形成原因有多种,还有一种值得注意的原因是经文中的程 式叙述。印度佛经(尤其是佛教律典)多源自口头文本,其中保留了不少口传文献的特点,常常表现 在叙事方面的套语或程式结构。陆永峰指出:“佛经中套语的存在,与早期佛口耳相传有关,套语的 使用利于其记诵、流传。由套语带动经文的格式化,不但利于口头诵传,也便于讲[经]时的诵读和条 理化。”③陈开勇分析了多部佛教广律中的套语现象及其作用,认为“根本说一切有部律对套语的运用 是非常独特的”④。朱惠仙也注意到汉译佛经偈散过渡套语“复说偈言”和“重说偈言”两种形式⑤。 越建东深入梳理并撰写了《巴利经典文献中定型文句的一些特征》,所归纳的“定型文句”概念与三种 类型(固定词组、定型句、公式述句)⑥,对理解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系列律典也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一)归纳式省译
所谓归纳式省译就是指梵本中的定型文句之定型句、公式述句,在翻译的过程中,被简化省译。 一般而言,就是梵本中列出了详细的、具体的内容,比如书名、神名或者对人物的描述乃至对事情的 列举等,但汉译时采用了归纳法,有时候用类似“带数释”的复合词形式。义净译《出家事》中的例子 如下:
例1 四部吠陀
(二)程式化叙事情节的省译
《破僧事》在描述孩童成长过程时,常包含的情节主要有男女欢娱结婚生子、不孕求子、新生儿取 名、八乳母抚育孩子成长、少年学习技艺、长者辞别妻儿外出贸易不归等。这些程式化叙事情节与上 述“八乳母”类似的省略在义净的汉译本中还有不少,值得进一步分析。有关求子情节也有定型化的程式表述,在翻译时,使用了更为简洁的程式省略方法。略举《药事》卷一三中的一例:
这三种方式的结构有所不同,第一种最为完整和对称,而且在tena khalu punah· ……k??lena tena samayena之间,往往插入呼格形式(如“善女天”)。第二种以代词开头,而且在 k??lena tena samayena之后有一个不变词tath??。第三种最为简略。这三者基本上都用在段落的开头,作为话题转移的 标记,或者可视为承接词,表示段落起首。这些方式(特别是第一种)在汉译文中多有省略,并没有译 全,而且译法也基本上不一样,起码有五种:是、尔时、是时、时、时[有]。同样是“尔时”,第一种中的 就和第三种的原句完全不一样,因此,有必要注意到,在讨论汉译佛经中的句型翻译或者佛经中的句 型对汉语句型的影响时,不能忽略其对应梵本中的句子的表达方式所存在的差异。比如,《金光明最 胜王经》“除病品”有“尔时众生……”或“尔时众人……”这样的句型,其中的“尔时”是添加的,并非梵 本所有。
(四)句内呼格形式的省略未译
《金光明最胜王经》“除病品”中有许多“善女天”的呼格形式,义净多数未译出。呼格是对对方的称呼,梵语句子中的呼格形式比比皆是,而汉语中却相当少见。这是由梵本多为口头传本、口语色彩 较重所导致的。《皮革事》中有这样的例子:
按:例6句之①的省译情形同例4、5两句,而例6句之②也是用比较空泛的“侍养孩子”来概括 原句的“他被八乳母用奶酪、醍醐、生熟酥等种种美味,而为养育”。义净用译注“广如前说”来标明此 处的省译。
“广如前说”“如上广说”等形式,看似是承前式的省译。但也需要注意,该种省译有两种可能,或 者是因梵本原文中所有,或者是译者所设置的。后一种类情况还可举例如下:
结 语 汉译佛经翻译的绵延时间很长,来自不同文化背景的译者众多,翻译时的取舍也各有不同。就 省译而言,除常见的原因与方式之外,译者的笔下还有一些较为特殊的省译。比如,唐代阿地瞿多译 《陀罗尼集经》卷五《毗俱知救病法坛品》云:“又法,萨埵姥跢跛吒上音 那 蒲利沙蜱,七遍,呪芥子。 又法,云长命,阙物难成,不译也。”(CBETA, T18, p.833b)此处的“不译”不是密教咒语的秘密意义 而采取音译(不采取意译),而是因为本地缺乏经文中所用之物就不翻译(“阙物难成”),这种“不译” 的现象虽不多见,但也是值得考察的。
本文利用梵汉本《药事》和《破僧事》等文本,梳理和区别义净律典译本的省略和省译现象的种类 (比如,话题转移标记的省略、句内呼格的省略、归纳式省略、对话过程中的句子省略、程式化叙事情 节的省译等),特别是以梵汉对勘的方法,辨析其是梵本原典中的省略,还是在翻译过程中由汉语写 作习惯(如“梵本具有,恐烦故略”,“文多不译”,以及梵本中的偈颂与较长段落的省略)或汉语语法 (如“广如前说”)等本地文化因素所造成的;并探究梵汉句型的表达差异及其造成这些省略现象的原 因(比如,“定型文句”、简洁化、对印度文化的深度认知等);从而揭示这些现象的分析对佛经翻译史 研究的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现存根本说一切有部律典汉译本中的一些省略并非出自义净之手,而是原文如 此。换言之,我们不能把根本说一切有部律典汉译本中的省略都归结于义净翻译时“省译”所为,而 忽视了梵文原典中自有的省略现象,即原本中的省略。因此,我们需要充分考虑梵本在描述同样性 质的多种事情的时候,也会使用简洁的形式或手法。这就是说并不是梵本处处“好繁”。此处不妨略 举一例。憍底利耶(Kaut·ilīya)的《利论》(Arthas'??stra,《政事论》)梵本第十章在描述军队行军的阵形 时,列举了五种:
对勘可见,《利论》梵本中采取了“明灯”的修辞方法,五个句子中合用了一个动词adhy??gh??te(被攻 击),其余的四句中都略去了动词。印度7世纪诗学家檀丁(Daṇd·in)在《诗镜》(K??vy??dars'a)的第二 章指出,“表示种类、行为、性质或实体的词语出现在一处,而为所有的句子服务,这称为明灯”②。也 就是说所有几个的句子共享一个词语,因此,“明灯”就是梵本的省略形式之一。根本说一切有部律 典梵本中也有类似“明灯”的省略方式,这是必须与汉译本中的省译区分开来的。
义净译本常采用的省略与省译的形式较为多样化,既有直接交待的省略,也有间接的省略、程式 的省译以及意义的省译与压缩等。义净译本常采用省译的原因也并非一种,包括了简洁化、定型文 句的表达以及对印度文化深层认知的反映。为什么义净要省略这些赞颂诗句呢? 1945年6月12 日,金克木在加尔各答给沈从文写的一封信中讨论了这一点:
惟梵诗过于倚赖文字美点,有如中国旧诗,虽以同源之西洋文字译之,除公认之少数德译 外,英译均不行,故亦实无法转为华言。佛教典籍中,如什师奘师所译,文义兼顾,散文有时铿锵 胜于原作,然一及韵文(如旧译《佛所行赞》之类)诗味全失。《中论》《俱舍》等言理之作,达意而 已,差堪相副,义净之能,《一百五十赞佛颂》亦觉诘屈,可见其难。③
如何认识和评价义净译本中的省译呢? 至少涉及两种方法,一是梵汉对勘,二是与前代译经中 的相关词语与语法现象(尤其是定型文句)的比较,只有通过这两种深入的比较,才能准确揭示出义 净译经在佛经翻译史上的价值。
附记:感谢罗鸿教授对本文提出的修改建议。